(北大秦立彦老师英美诗歌课后随想;非主题的、松散的;2013 年11 月25 日,星期一)
《四个不朽 : 生活、隽文、音乐和书法》 ,齐一民/著,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
要再生出一个艾米丽·迪金森一样的诗人,条件之一,我们必须土葬诗人。诗人之死的条件是苛刻的—倘若我们对“好诗”的定义也是苛求的话,迪金森那样的诗人绝对不会诞生在一个一把小火就能把诗人的身子给点着了的时代—何况骨灰都是掺杂在一起的。伟大诗人的尸骨必须是掩埋的,必须是被下葬的,必须是死后能够在局部一个阶段保鲜的,而这些,正是迪金森对于“死亡”的长久持有的想象和幻想。那个过程好一个漫长呀,甚至于包括死后逐日朝自己嘴唇上爬上来的苔藓,而这可能已经是真的了—倘若你把她的墓穴,在2013 年打开的话,哦,对了,迪金森生产的国度,还不可有中国这般的人们可随意“开棺考古”的“国癖”,那样的话,迪金森关于死亡世界的一个个幻念,就将是一次次的自我欺骗。人体虽说无论如何地完好保持也最终会惨不忍睹,但“惨不忍睹”的前提是你我的后人动不动就开棺验尸、就让我们的腐朽了的肉身子失去哪怕是已经非常丑陋的“色相”。眼下国人索性就不再埋了,就一把火烧掉了,就不再承载着通向“永久、不朽”哪怕是一丁点的欲念了,因此人类就真的“短寿”了,就只剩下这区区的100 年的“活头”了。于是,也就没必要通过诗歌来延年益寿来永垂不朽,于是,诗人的诗兴也没劲了,也鼠目寸光了,诗中也不再有死后有来世了,于是诗呢,也就猝死掉了。由此说,死可以死,常人可死必死,诗人当然也可死也必死,而被诗人诗歌关注关照关心的日月的长短,很可能就取决于人死后尸首怎么被处理被安放,是安放一会儿一天呢,还是让我们长久平躺在寂寞的冰箱一样的地窨子里,而且没人再次打开我们的“第二个家”?
巧了,昨天周日我家背后的那个街边的厕所里面,就死掉了一个五六十岁的男子。我昨天上午路过那个厕所的时候,厕所被警车围着,我今天再去,再想看看那个人的遗容的时候,打扫厕所的人说,他得的是心梗。我于是从容地在他昨天还上过厕所的那个地方,也上了一次厕所。
但那里面并没有诗歌。
死亡的恐惧、死亡的困惑、对死亡的惴惴的期盼一直是迪金森诗歌的基调,而那其中,当然少不了一个照顾濒死之人的漫长的过程的底色,那个底色既是那个被她照料人的“死途”,也是她自己的死亡的慢慢的切身体验。在她那儿,“生”和“死”之间,就仿佛是北京地铁4 号线和9 号线在“国家图书馆站”的无缝对接,你连上楼和下楼都不用,一个小步子,就上了“死亡号动车”了。
条件之二,产生迪金森的,是哲人们的死亡和无能。哲人几乎全都被她顶替掉了。哲人的最大题目就是关于死亡的,而哲人无论如何地绞尽脑筋,也没本事用迪金森的神来之笔触,来讨论死亡、描述死亡、预测死亡、讴歌死亡—迪金森将死亡写得比活的万物还活分,那她无疑就将“哲学已死”的口号,提前给宣布掉了;她把那些发明哲学原理的,给统统炒鱿鱼了。于是呢,哲学就真的死了,搞哲学的就只能研究那些“死哲学”了。
1 800 多首迪金森的短诗,就是一组组宣布一个个行业的能人的死亡的判决书,上帝被她给宣布死了—因为她的诗远在《圣经》之上;哲人被她枪毙掉了,因为存在的问题、生命的问题、死后的哲学的问题种种,全被她一一解答完了。更有的,其他的她之前她之后的她的同行的诗人们,也都被她给“做掉”了—她的诗中有屈原、李白、李商隐、李清照、雪莱、郭沫若,甚至有当代的海子和于坚……而且全部超过了他们。那人人没有的,她都有;那些人人有的,她更有。但她,似乎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些任何一个人的半点和零星,她自闭,她孤独,她的自闭和孤独是自觉和“必须的”。她一定要和所有的自己的同类叫做“人类”这种动物划清楚一条清晰的界限,她不可能让那么短暂的生命的时间“白耗费”在与她的同类的“周旋”之间,因为她注定是人类—这种物种的起源的代言人,她必须专注于和地球上星
空中的一切的“非人类”—苍蝇、蜜蜂、臭虫、小草、白云、木星和大太阳的火红红的球—去接触、去对话、去谈情说爱、去眉来眼去、去含情脉脉或者去四目对峙、去据理力争……迪金森是“必须的”孤独的,因为她要珍惜时间,她是我们这种四个腿两条腿已经能够站立起来了的动物的“三个代表”,她是我们这个物种的知情人和保护神。她虽然自闭在“三寸金莲”样的斗室内,却顶天立地,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独自掌握着人类与一切非人类形状存在物之间交流沟通的“达芬奇密码”。她在潜伏着,她在隐匿着,她在用她那1 800 组由她自己私人制定和掌握着的“密码”,绕过那被她小瞧着的无能的可有可无的“上帝”,向全宇宙发报!
迪金森的密码是我们至今无法全然解读的—仅用我们这样的现代人的智力和才情,因为我们的绝大多数,终将被一把“地沟油”之火给草草焚烧得片甲不存,因为我们已经不会再有她那样的哪怕是不太舒适却是能接地气的—“地堡居住条件”,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有和泥土掺和在一起长眠的妄想和可能,因为我们已经变得短命近视短视……
迪金森的1 800 首诗歌, 就好比是200 年前地球上留下的1 800 个“比特币”,比特币没出处,比特币没定义,比特币没权威没核心,但是,比特币们有的是能够被全人类似乎永远也挖不完的升值空间无尽的潜力;比特币是一座神秘得不能再神秘了的金矿……
艾米丽,你永远不会死的。
(未完待续)